章太炎是近代中国历史上把经学转化为史学的代表人物,也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史学的代表人物。从辛亥革命以来,章太炎就主张将历史教育作为激发爱国心的根本方法,作为凝聚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建构国家认同的依据。在中华民国成立以前,章太炎主要致力于排斥清政府,主张以历史教育凝聚汉族。中华民国成立以后,章太炎主要致力于建构新的国家认同与中华民族认同,主张以历史教育保存国性、发扬民志。“九一八事变”以后,章太炎则提倡以历史教育挽救中华民族危机与国家危机,历史教育被提到第一重要的高度。章太炎的历史教育观,在近代中国救亡图存之中发挥了重要的引领作用,对于我们今天开展爱国主义教育、民族团结教育仍然有重要的启发意义。
一、辛亥革命时期章太炎的历史教育观
章太炎是清末著名的国粹主义者,“以国粹激励种姓,增进爱国的热肠”是其根本宗旨。1906年7月,章太炎在日本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指出了他所谓“历史”的内涵:“为甚提倡国粹?不是要人尊信孔教,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。这个历史,是就广义说的,其中可以分为三项:一是语言文字,二是典章制度,三是人物事迹。”章太炎对当时流行的西化思想提出了严厉批判,认为那是丧失文化自信与民族自尊的表现。章太炎认为,只有历史教育才能够挽救人心,凝聚人心,使得国人重新具有“爱国爱种”的思想,“他不晓得中国的长处,见得别无可爱,就把爱国爱种的心,一日衰薄一日。若他晓得,我想就是全无心肝的人,那爱国爱种的心,必定风发泉涌,不可遏抑的。”1907年至1910年,在日本的系列演讲中,章太炎反复强调历史教育对于增强国人“爱国心”的重要性:“历史的用处,不专在乎办事,只是看了历史,就发出许多爱国心来,是最大的用处。”与近代“疑古史学”的观点大异其趣,章太炎主张“六经皆史”、“九流都有历史的根据”。他认为,诸子百家之书之所以不能随意怀疑,是要人“爱惜汉种的历史”,“晓得本国的历史”,以此增强其民族国家意识,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。
章太炎不仅重视历史教育,也重视历史研究。在辛亥革命时期,章太炎的历史研究具有鲜明的民族主义取向,而这种民族主义取向则是以“排满光复”为基本特征的。历史学家王汎森指出,章太炎“希望借着将汉族与胡族从历史根源上隔离开来,以激发排满革命的战斗力量”。章太炎的这种“历史民族主义”似乎是一种极端的民族主义,却有特定历史时代的合理性,那就是最大程度地凝聚汉族之心,以推翻清政府,完成“革命”的历史任务。因此,王汎森认为,章太炎的“历史民族主义”,“在现代人看来或有荒谬之感,但在清末却起过重大作用,是他对革命的最重大的贡献”。
章太炎在其名作《中华民国解》中追溯了中华民族的历史来历,主张“种族中华”说,反对当时流行的“文化中华”说:“中国云者,以中外别地域之远近也。中华云者,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。即此以言,则中华之名词,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,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,乃一文化之族名。故《春秋》之义,无论同姓之鲁、卫,异性之齐、宋,非种之楚、越,中国可以退为夷狄,夷狄可以进为中国,专以礼教为标准,而无有亲疏之别。其后经数千年,混杂数千百人种,而其称中华如故。以此推之,华之所以为华,以文化言,可决知也。故欲知中华民族为何等民族,则于其民族命名之顷而已含定义于其中。以西人学说拟之,实采合于文化说,而背于血统说。”章太炎虽然驳斥“文化中华”说,但是认同中华民族的不断扩展还是需要“文化中华”说,他希望中国边疆各族能够同化于中国文化,恢复中国汉代的疆域。在其著作《讨满洲檄》中,章太炎主张中华民族要对各种宗教、各种民族“兼包并容”:“宗教殊途,初无邪正;黄白异族,互为商旅。苟无大害于我军事者,一切当兼包并容。”他强调对满族人民也应该完全包容在中华民族之内:“若自知不直,愿归部落,以为我中华保塞,建州一卫,本尔旧区,其自返于吉林、黑龙江之域。若愿留中国者,悉归农牧,一切与齐民等视。”在其文章《排满平议》中,章太炎指出“排满”的确切含义是:“排其皇室也,排其官吏也,排其士卒也。若夫列为编氓,互从耕牧,是满人者,则岂欲傅刃其腹哉!”章太炎明确指出不排斥“一切满人”,而是排斥“满人在汉之政府”。总之,辛亥革命时期,“排满”“排胡”仅仅为章太炎“革命宣传”之激励口号、“革命光复”之现实需求,其目的只是排斥清政府。
二、中华民国成立至“九一八事变”期间章太炎的历史教育观
中华民国成立以来,章太炎主要致力于新的国家认同与中华民族认同的建设,主张以历史教育保存国性、发扬民志,促进中华民族大团结。
1920年10月,章太炎在湖南教育会演讲,继续重申其历史教育的爱国主义功能论:“各种科学是世界公共的,独历史各国有各国的。引起爱国心,非历史不可。辛亥革命排满,就是从历史来的,不是由学理来的。人不读历史,则无爱国心。”1924年7月,章太炎在金陵教育改进社演讲,宣传教育的根本在于“发扬志趣,保存国性”,而“发扬志趣,保存国性”的关键之处就在于进行历史教育。章太炎尖锐地指出了近代中国历史教育的五大毛病:“国人昏聩也久矣,自来视史学为敷衍门面,因不免有取文舍事,详上古而略近代,详域外而略内政,详文化而略政治,以及疑古太甚之五弊。能去此五弊,则史学之功用可见矣。”他认为,正是存在这五大毛病,才使得近代中国历史教育的功能不能得以彰显,致使近代中国民族危机更加严重,章太炎极为忧虑中华民族“志趣堕落,国性沦亡”,警戒教育界不要“流为鸦片式的教育”:“余之为此言,固非仅以读《汉书》《史记》相劝励,亦鉴于全国教育之趋势,志趣堕落,国性沦亡,有不能已也。诸君为教育界要人,对于全国教育,关心至切,而余所郑重为诸君告知者,则毋使华夏教育,流为鸦片式的教育,是则吾国前途之大幸也。”
1925年10月,章太炎在长沙晨光学校演讲,强调了历史教育的实用功能。一方面,他认为历史教育能够使人顺应历史发展,成就领导时代走向的“伟大人物”,“历史为祖孙相传之信物,凡伟大之人物,皆由参考历史得来”。另一方面,他认为历史教育犹如学习“棋谱”,可以活学活用,而不仅是一种理论与观念,“参考历史,如打棋谱,善弈者必善打棋谱,否则虽解弈理,终非能手”。
三、“九一八事变”以后章太炎的历史教育观
“九一八事变”以后,在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,章太炎把历史教育的地位提到空前重要的高度。他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到处宣讲,痛陈历史教育的必要性与迫切性,将历史教育称为“今日切要之学”:“今当世界在较任何时期为严重的时候,历史上之陈迹即为爱国心之源泉,致用时之棋谱。其系于一国之兴亡为用尤巨,故史志乃今日切要之学也。”
1932年3月,章太炎在燕京大学演讲时指出:“现在的青年应当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的人,现在的中国是处在什么时期,自己对国家负有什么责任。这一切在史志上面全部都可以找到明确的答覆。”“若是连历史也不清楚,则只觉得眼前混沌万状,人类在那里栖栖皇皇,彼此似无关系,展开地图亦不知何地系我国固有,何地系我国尚存者,何地已被异族侵占?问之茫然无以对者,比比然也,则国之前途岂不危哉!”章太炎以历史经验为例,说明北宋末年与民国初年不注重历史教育的消极后果:“王荆公与孙之国民党因不谙已往之史迹,以致爱国心衰。自王荆公倡不读史未及四十年,而宋亡矣,今民国缔造已二十一年,前后茫茫,亦可惧也。”章太炎特别指出,国民党放弃东北三省与不重视历史教育密切相关:“若不晓得历史,则几乎茫茫然遗失了东三省千百万方里的土地。”1935年6月,在“章氏星期讲演会”的一次演讲中,他激烈地批判民国时期的史学界与教育界对历史教育的极端不重视:“民国以来国人对于史事亦甚疏忽矣,或且鄙夷旧契,不屑观览。甚有怀疑旧契者,于是日蹙百里,都在迷离惝恍之中”,如果历史教育开展得有声有色,则“使人人而知保守其旧契,家国之事,当不至此。”
1933年3月,章太炎在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演讲,对经学与史学进行了比较。他指出:“经术乃是为人之基本。若论运用之法,历史更为重要。处斯乱世,尤当斟酌古今,权衡轻重。”章太炎始终把历史教育看作国人的一种自我教育,认为通过这种自我教育,国人能够从内心去热爱我们的民族与国家。历史教育在章太炎看来既是一种国防教育,也是一种国情教育。因此,他对“不讲历史”深恶痛绝:“不讲历史,昧于往迹,国情将何由而治?”他还将历史称为国家的“家谱”、“账簿”:“历史譬一国之账籍,彼夫略有恒产者,孰不家置一簿,按其簿籍,而即了然其产业多寡之数。为国民者,岂可不一披自国之账籍乎?以中国幅员之大,历年之久,不读史书及诸地志,何能知其梗概?”“一国有一国之产业,无账簿则产业何从稽考?”在章太炎看来,国家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,全靠历史教育来了解:“家谱、账簿束置高阁,四万万人都不知国家之根本何在。失地千里,亦不甚惜,无怪其然也。”
章太炎认为,历史教育除了让国人知道中华民族的历史遗产有哪些,还有助于让国人明白中华民族应对内外风险的经验有哪些。1933年,章太炎在章氏国学讲习会演讲,指出:“盖应付之法,昔人言行往往有成例可资参证,史之有益于吾人如此。”“今乃鄙夷不屑道,于是国事日棘,而应之者几无不露其捉襟见肘之窘焉。”历史教育的基本方法是,要让历史事件的“前因后果,了然胸中”,对于典章制度则需要“熟谙而详识”。不进行历史教育,无以应对类似“九一八事变”这样的“飞来横祸”:“今日惟不好读史,故祸变之来,狼顾而莫知所为,可胜慨哉!”历史教育的最重要一点是:“认清我为何种民族,对于本国文化,相与尊重而发扬之,则虽一时不幸而至山河易色,终必有复兴之一日。设国民鄙夷史乘,蔑弃本国文化,则真迷失本性,万劫不复矣。”民族国家认同感的建设,即章太炎所谓的“认清我为何种民族”,是历史教育的首先目标,也是根本目标。而这只有“对于本国文化,相与尊重而发扬之”才能达到,否则对本国文化“自轻自贱”,谈何培育民族自尊心,谈何培育国家认同感。据此,章太炎认为,中华民族与中华民国的认同一定是中国文化认同,而中国文化认同则必须通过历史教育来实现。如果没有历史教育来培育对于中国文化的认同,则中华民族与中华民国不能成立:“以今日中国之情形观之,人不悦学,史传束阁,设天降丧乱,重罹外族入寇之祸,则不待新国教育三十年,汉祖唐宗,必已无人能知,而百年以后,炎黄裔胄决可尽化为异族。然则居今而言复兴文化,舍注意读史外,其道奚由?”
1935年5月,章太炎在“章氏星期讲演会”的一次演讲中,指出历史教育的宗旨是“发扬祖德,巩固国本”,并指出《春秋》在发扬民族精神方面的重要性:“自有《春秋》,吾国民族之精神乃固,虽亡国有屡,而终能光复旧物,还我河山,此一点爱国心,蟠天际地,旁礴郁积,隐然为一国之主宰,汤火虽烈,赴蹈不辞,是以宋为元灭而朱明起,明为清灭而民国兴。”不仅中华民族的不断发展壮大证明了历史对于“发扬祖德、巩固国本”的重要性,而且辛亥革命的历史经验也验证了这一重要性:“余身预革命,深知民国肇造,革命党人之力,盖亦微矣,其最有力者,实历来潜藏人人胸中反清复明之思想也。”
1935年8月,章太炎在江苏吴县纪念孔子诞生大会上的演讲中指出,“民族主义”为“中国立国之本”,而孔子开创的民族主义,则为中华民族的“护身符”与“胶凝剂”:“从孔子以来,二千余年,中国人之受外国欺侮,不知凡几。自汉以来,迭受外人欺侮,无有不能恢复者。晋受五胡逼至江南,而尚不与之通款,南宋则甚至称臣称侄,元则不必论矣。然韩林儿辈,并不读书,尚能恢复一部分故业。无他,孔子学说深中于人心耳。明末满人攘我神州,近三百年,我人今日独能恢复我固有之国土。盖亦以儒者为提倡民族主义,已深入人心,故满夷一推到,即能还我中原耳。”因此,章太炎认为,在中华民族面临严重危机的历史关头,纪念孔子有着特别的历史意义,尊重孔子、纪念孔子,就是呵护中华民族的民族之魂,就是牢牢守住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。
【本文系复旦大学亚洲研究中心2016年度基金项目“传统文化与近代社会的互动:论章太炎对先秦诸子的新解析”(项目号:SDH3154001037)、北京高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协同创新中心(中央民族大学)(项目号:2016BJMZTJJY0209)的阶段性成果。】